衔月楼诗话
广州 古求能
(一)
余高中毕业时一度曾回农村当放牛娃,牛角挂书,以耕求学。曾学作一诗,后两句云:“欲睡轻声叮小弟,牛临庄稼即通知。”“叮”字曾改教字、告字,终觉欠佳。后来请省作协主席陈国凯作《衔月楼诗抄》序,陈主席却对此诗赞赏有加,并在引用时将“叮”字改成了“呼”字,顿觉贴切自然,一局全活。陈为小说名家,仅此一改,足见其涉猎之广,见地之高,远非“一字之师”四字所能表达也。
(二)
我的伯父古剑飞,抗战时期曾任炮兵营长。一次,部队被派去保卫国民党中央历史研究院 (时在重庆)。安营后,院长傅斯年先生设宴款待部队。席间听说伯父是五华人,黄埔军校毕业,爱好诗词,便高兴地说,这里有一位你的老乡陈槃先生,写诗词很了得,我叫他陪你。于是,两位老乡便经常见面,闲谈免不了多涉诗词。一次,伯父把自己的一首诗稿拿给陈先生看,请为指教。陈先生看到诗中引用了典故,沉吟片刻说:我认为诗中典故不必多用,特别是僻典。句子最好别出心裁,一句中借用前人一两个字无妨,三个字以上便要慎重。他认为写诗必须有意境,不要掉书袋。他十分欣赏客家山歌,认为客家山歌极富文学性,生动活泼,值得借鉴。他随口念了一首山歌:“送妹送到五里亭,送了五里难舍情。再送五里情难舍,十分难舍有情人。”……当伯父给我讲述这段往事时,我还是个愣头小青年,后来混迹诗坛几十年,逐渐才体会到陈研究员这一席话的分量。
(三)
梅州籍的当代诗人,数量很多,因为我一九七九年开始就在 《梅江文艺》工作,许多还成了忘年交,有的保持书信往来,他们的著作基本都有送我。对旧诗,现在闭上眼睛就能默诵的,却是为数不多。盖因为本人读书皆跟着感觉走,很少地域偏好。叶帅十八岁时在他的母校东山中学背后的大东岩有一首《油岩题壁》的七绝(注:原迹在现千佛塔附近,因年代久远已湮灭),少年心事,挥斥方遒,看过后一直铭记在心:“放眼高歌气吐虹,也曾拔剑角群雄。我来无限兴亡感,慰祝苍生乐大同。”后来从胡迎建兄所著《民国旧体诗词史稿》中得知,叶帅早年诗词受苏曼殊诗影响,但从后来出版的诗集中倒看不出多少苏诗痕迹,只是从一组早年诗作中依稀可见。他的《咏梅》:“心如铁石总温柔,玉骨姗姗几世修。漫咏罗浮证仙迹,梅花端的种梅州。”还有几首疑似爱情诗的七绝,也颇近苏曼殊风流倜傥的风格。原广东省文史馆馆长侯过,写过不少诗,有一首我印象颇深,是他到新疆时,在路边吃到家乡小吃鸡蛋煮娘酒的。娘酒在酿造过程中出来时鲜甜如蜜,因而又叫“酒娘”。又因梅州一带称鸡蛋为鸡春,所以他的诗写道:“一间小店向康庄,买得鸡春煮酒娘。不是寻常尝土产,爱他风味是家乡。”此诗以方言入诗,家乡人读起来分外亲切。杨奎章先生原为广州市文化局局长,后任广东省政协副主席,他的书法也极佳,他送过我一幅自书诗条幅,诗中用的是化用鲁迅文句的一首七绝,巧妙而又典雅:“战士微瑕终战士,苍蝇完美究苍蝇。文章积毁能销骨,千古仍留纸上声。”现在读起来还为前辈的谆谆教诲所动容。
(四)
诗词,是一种高雅的艺术形式,但是因为它是植根于民族土壤的奇葩,自古以来就有向民歌学习的传统。看看诗三百,便知历代诗人是如何在它身上吸取精华。唐代诗人刘禹锡,便是善于从民歌中提取养料的高手。他的竹枝词,很多实际上就是民歌。如:“东边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晴却有晴”等。记得苏曼殊诗中有一句:“宝镜有尘难见面”就是客家山歌中的原句。但是,我发现许多高明的诗人,学习民歌更多的还是吸收其多姿多彩的艺术手法。客家山歌中艺术手法十分丰富。其中有一种是循环往复手法。如:“入山看见藤缠树,出山看见树缠藤;树死藤生缠到死,藤生树死死也缠。”又如:“送妹送到五里亭,送了五里难舍情。再送五里情难舍,十分难舍有情人。”等等。郭沫若诗中便有一些诗巧妙地运用了这样的手法。仅举其赠送《屈原》一剧中扮演南后角色的演员白杨的两首绝句为例。第一首是概括南后其人:“南后聪明绝等伦,谅曾误用陷灵均。不然龟策何须问,巧笑行将事妇人 。”点出其是一个反面人物。但是白杨的表演却又是如此的栩栩如生,如此的出神入化。第二首便采用了循环往复的手法:“南后可憎君可爱,爱憎今日实难分。浑忘物我成神化,愈是难分愈爱君。”这是一种大而化的艺术提炼手法,使诗词魅力达到极致。此类例子不胜枚举,这恐怕就是诗词之所以根深叶茂、生生不息的原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