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中山诗社编篡的《中山诗词选》第一卷里,古卓仑的共长达三千余字的纪事歌行《香江曲》、《香江曲后篇》十分值得重视,它不仅是近代罕见的长篇叙事诗精品,而且可以视作香港沦陷前后这一重要历史时期的锈像图与风俗画,吟诵之余,可以体味出一种难以言传的辛酸五味,从中总结出历史教训。 古卓仑(1900——1982),中山三乡马溪人,清末京师大学毕业生,曾任中山县行政实施委员会财务委员,香港先施公司董事局主席。在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酝酿和撰写《香江曲》前后篇的1914至1946年间,他先后任香港中山侨商会副主席及保良局总理。 《香江曲》写的是香港从繁盛年代到骤遇沦陷的历史巨变。 “香炉直上峰之巅,玉宇琼楼?(按:原诗此处缺一字)万千,四面伧波涵碧落,万家灯火灿珠廛。灯火迷离城不夜,茫茫人海分夷夏,百年惨淡费经营,全港繁华足惊诧。” 从一开始,作者就简括的诗笔,勾勒出在英国管辖下的这个被誉为“东方之珠”的华夷杂居的海岛所给人的整体印象。 “估舶千帆海外来,洋场十里岛中开。”写的是香港的商业盛况;“金融牛耳执东方,邓氏铜山何足数。”写的是香港的金融地位。 升平岁月里,浮于最表面的繁华景象自然是最令人瞩目: “银河转棹塘西去,酒旆随风飘处处,脆管繁弦越调喧,秦楼楚馆郇香饫。” 那些公子哥儿们,在“舞酣狐步灯回暗”、“更筹报晓始还家”之后,满脑子想的依然是“寻幽”,他们“良友轻车新界过,白酒黄鸡元朗圩,猎装骑服青山路”,“北角泅棚连百座,乐堤游侣足千行。” 当其时,日寇发动的侵华战争已经打响,华夏古陆上烽烟四起,民族危机异常深重,“急士避秦逃世外,名流浮海至天涯,”纷纷逃到香港这个暂时还算平静的小岛上。可是,那些沉湎于声色犬马、纸醉金迷的空虚麻木者,依然在作着覆舟前的狂欢:赌马、跳舞、争风呷醋,乃至“欢场日夕烦肝肠”…… 如《长恨歌》中的“渔阳?鼓动地来”的悲剧终于重演:“公历岁时逢腊八,忽振军声严肃杀,城头弹落震春雷,岛际机场迅秋鹘。赳赳倭军深圳来,玉楼士女梦初回”,“巨炮轰烟弹飞雨”,“一片降幡表服从”。 昔日的“殷商”,顿陷于“身怀尺璧僳愆尤,库满兼金忧馁冻”的困境。至于一般的升斗小民,更是“米价量珠无处买,饿殍纵横满道途。”有“百般求死”的,有“携男挈女”、“窜身荒谷”的,正所谓“艰难岁月缓投梭”,度日如年! 侵华日军为了把他们的所谓“圣战”打下去,不惜“亿兆新纱充市面”,实行经济掠夺,“塘西寂寞琼筵散”,战前的繁华景况已不可复见了。 对香港人说来,国土沦亡的惨痛才刚刚开了个头。《香江曲》后篇对此作了更翔实的记录—— 沧陷后的香港,氛围是如此地肃杀:“炉峰落木气层萧,剩水残山土半焦。自揭竿旗旭日,空余杰阁耸层霄。” 侵略者耀武扬威,得意于“中荷英美无前敌,菲缅泰越皆盟邦。更有南京伪国府,死生相誓共甘苦,构成东亚共荣圈,认作神州安乐土。” 侵略者眼中的“乐土”,自然是被侵略者身心的“地狱”:“政刑不减申商酷,号令还逾闯猷凶”,“凤知亲善假心肠,时露狰狞真面目”。 沦陷前自视高人一等的 “红须汉” (按:指白种人),如今已成阶下囚,“座撤金冠英后像,壁题圣战大文章”。 侵略者对香港经济实行掠夺政委:滥发军钞,横征暴敛,“居贾行商征什五,饥餐渴饮税三分”。(原诗注:当时营业溢利税抽百分之五十,而饮食税则抽百分之三十。)“三分什五何曾足,杂赌洋烟害尤酷,误入迷途日以多,忍看荡户踵相续。” 在香港实活不下去了,痛定思痛之余,有人就想到返故里种桑麻,但检疫这一关就不容易过。“讵知夷俗偏甘粪,故向行人强褫裳。”(原诗注:当时离港回乡者,必须验粪同打针,各种手续具备之后,方得领取归乡证或渡航证,往往留难一二月这久而不能成行。)“粤人认作平生耻,倭夷资为网利方。” 然而,尽管处于“乱邦生命等沙虫”的水深火热之中,平日里为富家哥儿们所不屑一顾的小民百姓们并没有屈服,当他们从沉默中爆发,和华夏大地乃至全世界反法西斯侵略的力量同声相应,揭竿而起时,侵略者的丧钟也就敲响了。“轴心寸断前车覆(笔者按:指轴心国中的德、意法西斯的先后覆灭),巨掌孤鸣大势讹。”驻守于弹丸之地的侵港日军还在垂死挣扎,“强征少壮及工商,故振声威增垒壁,”也只是螳臂当车,一旦“三国宣言”签订,“四强协力”,“鱼惯艨艟入鲤门”,立刻就是“万入倭军同屈膝”,“侨胞重现汉旌旗”! 在全篇的末尾,诗人吟唱道:“八年扰攘妖氛靖,百感低徊噩梦醒,我效词人诗作史,纪将前事续吟声。” 好一个“我效词人诗作史”!长达三千字的《香江曲》前后篇,其历史价值是决不在其文学价值之下的。 遥想当年,于“海国乐尧天”之时,古先生等“群贤洛下偶相逢,吟诗欢联李杜宗,客邸集招文酒会,讲坛归去打诗钟。”何其风雅,岂可无诗!然而 ,时至今日,唯独于乱离之中蘸着血泪写成的《香江曲》前后篇,读起来仍有动人心魄的震撼力量,此无他,只为诗中有“史”在! |